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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雪中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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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雪中側影

雍城比灃都更冷, 主仆三人圍在一個火盆前取暖,微弱的火光映照出酈壬臣明靜沈思的臉,餘下的炭火今晚勉強夠用, 她們不敢多加一塊柴薪。

雍城的市井不如灃都繁華,驛館就那麽幾家,均價卻不菲。火盆下的泥地上擺著一排算籌, 酈壬臣正點著這些算籌規劃未來的花銷用度。

往常只有她與田姬兩人時,餘錢尚且能多堅持一段時間,現在加上了驚, 又在各城奔波多時,日子便要捉襟見肘了。

“有風言是相國大夫諫言,為了王上養病才來到雍城的。”田姬用柴棍撥弄著盆裏的火星, 說起今天在城中的見聞。

酈壬臣默默搖頭,感覺真是笑話, 雍城是如此格外嚴寒的地方,哪裏是能養病的?高傒連認真找一個理由都不願去敷衍了。

“主人為何搖頭?”田姬問。

酈壬臣看看她,又看看炭火,卻說:“明日, 我將去相國臨時府邸投遞名帖。”

說完, 她似乎感到很累,早早臥榻休息了。

若歸氏的列祖列宗知曉我將要向仇人彎下脊梁,他們會怎樣看待呢?

但倘若就此離去,隱於眾人,那血海深仇,又何時能報?

或許是天氣太冷了, 是夜,酈壬臣又做起了那個冰天雪地的噩夢……

……

翌日。

正如酈壬臣先前預料的, 高傒這次匆忙出行,並沒帶什麽門客,她的謁帖幾乎是剛一遞上去便被接見了。

“又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叫她待會兒來見”高傒喝著熱茶,哼哼笑道。

雍城只有一個行宮,漢王樞和隨行的文武群臣是共同住在甘泉宮的,此外不再專門為大夫安排別館。按照位分,相國被安排在離國君最近的一個偏殿,當作臨時官邸。

冬祭將要進入籌備階段,政事忙的喘不過氣來,在接見私客之前,高傒還得先去和小漢王商量祭祀儀式的事務。

仆從為高傒換上正式的袍服,時辰這樣早,天氣又這樣冷,昨日又奔波了整天,叫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身體疲憊,換好衣服,他不得不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再出發。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這些小情況根本不足以成為問題。歸根結底,他是老了。

“叫那位酈生在苑外等我吧,一個時辰內我必回來。”他留下一句交代,便去了內廷。

甘泉行宮的布局和灃都王宮類似,保持著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區域,可以看作是一個縮小版的漢王宮。另有幾處溫泉池苑分布其間,供王室休憩賞玩。

酈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便是其中最大的一處池苑。溫泉水汩汩的從上游流出,池水冒著騰騰熱氣,有淡淡的硫磺味飄散在空中,池邊種滿松柏和臘梅,有黃色的和紅色兩種,清香的梅樹映襯著蒼綠的松柏,別有一番趣味。

“果然好風景,怪不得歷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酈壬臣一邊踱步欣賞,一邊默默讚嘆。

她等待良久,也不見高傒回來。不是說只談談祭祀的事情嗎?怎麽會這麽久?她想找相府家丁詢問情況,又一時尋不見人。

今天是王駕蒞臨行宮的第二日,所有的宮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著收拾東西、打理行裝,整個甘泉行宮忙作一團,根本無人理會她。

酈壬臣只好百無聊賴的沿水邊漫步,一會兒想想待會兒見到高傒該說些什麽,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回憶起昔日兒時在漢國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父親曾與她講過那些隨先太王蒞臨甘泉行宮的舊事。

在漢國,每一代國君薨逝後都會被繼位者給予一個謚號,先太王謚號曰“穆”,這個字是由先王和歸嬰商量著定下的;而先王的謚號曰“康”,這個則是由高傒和歸嬰一同代替剛出世的漢王樞做出的決定。

歸嬰見證了兩代國君的薨逝,曾經的歸氏被看作漢室的柱國基石,漢國國祚幾百年,經歷了十幾代君王,而僅歸氏一門,就有“六世三公”。

尋常士族能繁榮三代已經很不易,而歸氏卻接連煊赫六世,無怪乎王瑩那樣的士人會將歸氏看作最敬佩的對象。

酈壬臣還記得父親說的,這甘泉宮中有一處小泉水,四季常溫,水質甘冽,有一股淡淡的甜酒味。漢國祖先將其視為奇觀,故而將此處命名為“澧泉行宮”。

泉水怎麽會有甜酒味呢?真是稀奇……酈壬臣一邊想著,一邊無所事事的沿堤岸而行。

越往上走,池水越清澈溫暖,周圍花草樹木也愈繁盛,酈壬臣不知不覺跨過一道回廊,才驚覺已經走進了內廷。內廷有三座主殿,是王室成員居住的地方。

酈壬臣本來滿腦子都是天馬行空的回憶,此時忽然發覺自己已經離開原處太遠了,心覺不妥,正要掉頭回去,卻聽到一個低沈的女聲隔墻傳來:

“三月前,鄖國公子衷潛來灃都,欲求漢邦庇護,時至今日,鄖國未有動作,豈非怪哉?”

這聲音清朗而沈穩,雖是一句問句,但不疾不徐,似乎每個字都充滿了力量感。

酈壬臣心頭一驚,腳下釘住不動。她警覺的朝聲源方向看過去,遠處,那裏隔著一道厚厚的圍墻,聲音就是從墻後面傳出來的。

內心一陣電光火石的慌亂,而就在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這裏是內廷,是王室居所,而她知道此次王後以及其他王室成員並沒有跟著王架一同前來,那麽此時此刻在墻的另一面說話的女子是誰,便不言而喻了,只有那唯一一人。

念及此,她本應該拔腿就走的,但鬼使神差的,她看向那面墻,沒有動。墻那面的人繼續說著:

“……不妨去告訴鄖國國君,若他願與漢國交好,寡人可以留公子衷為質子。”

一個蒼老的聲音接著這女聲道:“原來這便是王上要留下公子衷的原因嗎?可是,鄖國一向特立獨行,偏安一隅,不與任何國家結盟。老臣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不留……”

“相國,臨行前你答應了寡人的。”女聲一字一句道,頗具威懾。

蒼老的聲音氣勢弱了下去。“……唯。”

緊接著,女子的聲音像雨點般劈裏啪啦灑下來,隱隱有王者之怒意:

“若鄖國當真偏安一隅,他的長公子就不該跑出來!鄖公就算不待見他這個兒子,總要在乎他的國吧。此事便這樣定下了,公子衷留漢為質,漢必好生待他,若鄖國日後背棄盟誓,寡人則興兵誅之!”

後面相國又說了幾句什麽,酈壬臣聽不太清,猶豫一下,她大起膽子朝那面墻慢慢走過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腳步聲。

酈壬臣明白自己不該過來,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東西牽引著她的腳步,她在墻邊停下。

她的手輕輕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墻,此處是一個轉角。漢王和相國的聲音就在轉角之外,約摸五十步開外的地方,那裏是一處王宮庭院,只要她繞過這個轉角,就能看到裏面的情況。

酈壬臣稍停片刻,最後,她還是擡步轉過了這個拐角,悄然舉目望去。

就是這一眼。

這或許是影響酈壬臣一生的一次遠眺。

庭院本已寂寥,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幽遠。長橋臥波,亭榭樓臺,煙氣籠罩,古拙沈寂。

池邊墨蘭吐芬,岸上梅花鮮紅。樹下有一青年女子,著王者之服,戴王者之冠,負手而立,神情淡然。她的身後不遠處恭敬地候著相國高傒。

酈壬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女子身上。

觀其容也,隆準高額,鳳目深長而具神光,濃眉烏黑而斜入鬢。其形也,鶴形玉骨,傲然如松。其神也,華章鳳姿,目光如炬,印堂發亮,氣勢如虹。

這是漢王樞,酈壬臣只能想出一個詞來形容自己所見——這是漢國的太陽。

劉樞就那麽閑閑的站在池邊,美麗而冷漠的臉龐上,早已不帶絲毫稚氣。

酈壬臣心下駭然,這與兄長歸燦曾與她描述的簡直判若兩人!

她完全無法將七年前那些筆觸熱烈的密信與遠處那個身影聯系在一起。

好像她們從來沒有認識過彼此。

不過也確實是……她們本來就從未認識過彼此。

有什麽東西從酈壬臣的腦海中呼嘯而過,又隱於無形。

可笑的是,早在幾天前,她還聽過這樣的傳聞:漢王孱弱而多病,為人暴虐乖張,昏聵不知事,淫靡好色,無法自理。

酈壬臣還一度曾被這樣的傳聞迷惑,但當她親眼看到漢王樞之後,終於明白謠傳永遠只能是謠傳。

在劉樞身上,看不到半點孱弱而無法自理的影子,從她健康的面色,優雅的舉止,連貫有力的聲線上,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糜爛昏聵的氣息。

任何親眼見過漢王樞的人,都能意識到,這樣的一個人,她一出生,就已養尊處優在這個國家的最巔峰。

劉樞天生王者的高貴氣勢,尋常王子公孫一輩子也無法比擬,更別提商賈出身的高傒了。站在她身邊,任何人都顯得渺小。

此時老邁的高傒站在君王身後,佝僂的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更顯得臃腫沈滯,講話聲線也龍鐘含糊。

年輕的君王折梅在手,緩緩輕嗅。他們的談話還在繼續。

但酈壬臣已然聽不見了,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多麽的膽大妄為。

突然,一對寒鴉倏然飛過,驚落了樹梢的冬雪,也驚醒了酈壬臣的神思。

她立刻轉回身去,隱退在宮墻之後,眨了眨眼,剛才那一瞥之下見到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就如同一個人盯了一會兒燭火的光亮,閉上眼後那燭光還會在眼前繼續燃著一般。

酈壬臣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她離開了此地,沿岸返程,若無其事的回到了最初等候的位置。

那寒鴉和落雪的波動也似乎引起了劉樞的註意,她的餘光朝宮墻拐角那邊掃了一眼,不過她什麽也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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